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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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殊从睡梦中惊醒了。

   几乎是一瞬间,她由于心悸而引起的骤然心跳,迅速从床上挺腰翻起,不慎触碰到腰上刚刚愈合还残留一点肌肤收拢的紧致感的伤疤——这是她几个月前的卧底行动留下的“礼物”,伤疤狰狞,如同一片束缚在身上的湿润枯叶,无法祛除,象征着她曾英勇无畏。

   叶殊抿了一口温水,脑子里混沌不清。她时而想到了梦里残留的一些景象:虚掩的门,门后有人在说话,谈话声音很轻,她好似听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惊恐之中捂住了嘴。再然后,就是她的身份快要暴露,于是提前发动紧急红色追击警令,和警方里应外合,抓住了一些贩毒团伙里面的小喽啰,她却因被人追击,坠下山崖,九死一生……

   叶殊只记得这么多了,她因伤到头,又有心理上的问题,患了心因性失忆症。只遗忘了一部分卧底的生活,日常的人与事却还是历历在目。所以,并不会影响她的现在的刑警工作。

   “叮铃铃”电话倏忽响起。

  叶殊将手机夹在肩与脸颊之间,细声问:“喂?”

  “叶老大,我啊,小宁。”

  叶殊问:“怎么突然想到打电话给我?现在才早上五点吧?”

  小宁是她以前在警校里认识的朋友,现在被分到她所在的重案组里。

  “徐队长让我跟你说,今天务必要把纪先生接到手。”

  “得令,让徐队长瞧好了,我保证完成任务。”叶殊笑了一声,说,“不过就是接个人而已,需要我亲自去吗?这纪先生架子可真大啊。”

  “还真就得你亲自去,谁叫队里就咱俩两个女的。我肯定是不合适了,最近在跟着徐队长办别的案子,也就你能去了。”

  叶殊皱眉,不解:“你等会儿,纪先生还要挑人?”

  “我也不太懂这些弯弯道道,反正徐队长就这么一说。他和纪先生是老朋友了,总是知晓他一些习惯和秉性的,我在想,难道是要你用美色诱惑?谁知道呢,别问这么多了,去见见就知道了。”小宁打了个哈欠,“才早上五点,我继续睡了,待会儿还得去派出所里报道,就这样,祝你好运。”

   叶殊听到手机里发出“嘟”的一声盲音,心里打了个突,总觉得今天接人的事会一波三折,不那么顺利。

   至于这个纪先生,她也听说过,对他的印象就是——这个名叫纪零的男人是生物化学方面的专家,也是调香师,更拥有世界上最灵敏的鼻子。

   有他,就连警犬都是多余的。

   至于其他,她是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五点时分,当黎明的第一缕日光染黄湖面,叶殊就出发了。

   叶殊穿的是警员制服,天冷,已经是初冬了,所以她在外套了一件灰色内夹薄棉的呢子大衣,一路驱车绕进山里。

   纪零住的偏僻,地理位置难寻,像是隐匿在荒无人烟的苦寒之地的隐士,让闻名而来的客人都预先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

   叶殊扒着方向盘,眉头微微蹙起,不免觉得烦闷。

   山里雾重,清晨时刻,每一片纤薄的绿叶尖端都覆上了一层绒绒的白霜,乍一看去,银装素裹,混淆着人的视线。

   叶殊像是闯入了迷雾之中,完全找不到方向。

   这里几乎没什么信号,好几次车里的GPS导航器都不起作用。

   她想下车抽根烟,但实际上,她根本就不会抽烟,只是习惯看烟丝上袅袅升起的白色火光,心里能有一些寄慰。

   没过一会儿,车总算是开入导航里的大道上。

   前方,隐隐出现一座红瓦小屋,砖上漆满了明亮的红色,覆盖茭茭的白,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偶然闯入的糖果屋,一切显得格外不真实。

   叶殊下车,对照了信箱上的名:Zero,没错,完全正确。

   恍惚间,她惊鸿一瞥,窥见窗内掠过一个行色匆匆的人,看不清模样,只记得他的眼神——似被笼罩入一顶无门的塔内,朝上望去,一层层圈形的塔楼鳞次栉比,黑漆漆的,浮现出某种特别的清冷质感,让人脊背发寒。

   是纪零吗?

   这样一个拥有犀利眼神的男人。

   叶殊嘀咕一声,总觉得自己的预想料对了一半。她干这一行的,最擅长看一个人的眼睛,眼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的确是至理名言。

   “纪先生,请问你在家吗?”叶殊客套地问,腹诽一句:明知故问。

   然而,没人回答她。

   叶殊又按了一声门铃,喊:“我是徐队长派来接您去协助刑事工作的,听说您昨天刚回国,今天就来叨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四周寂静无声,依旧是没有回音。

   突然,她感受到一股暖融融的光,自头顶照下。

   下意识的,叶殊抬起头,正对上那个男人灼灼似火的目光——他的眼珠子很黑,眸光很深,仿佛亘古不变的雕塑一般,很久未曾转动。

  察觉到叶殊的视线,他微微侧了侧头,动作与弧度精准到几乎用规尺测量的程度,像是一座每隔一小时才会摇曳钟摆的木座老钟,有自己的衡量与准则,轻易不出声提醒这个世界。

   “纪先生?”叶殊梦呓一般呢喃自语。

   “有事?”他没否认他是纪零,说话态度虽冷淡,却并不疏离漠然,而是带着十成十的疑惑。

   他的目光贪婪地横扫叶殊浑身上下,半晌,做出一丁点他感兴趣的结论:“强迫症,袖口没有一丝褶皱,纽扣只扭第一枚,上面有习惯性的脱线痕迹;你的身上没有充满恶意的香水味,很凑巧,在第一面的情况下,你博取了我的好感。我并不讨厌雪花霜的味道,这比一些护肤品上刺鼻的酒精味和谐太多;你的指甲里嵌入了阿莫西林的药粉味道,是用来消炎的,你最近受伤了吗?腰部还有残留的腥味,子弹那股甜滋滋的金属味,甚至是浓烈的酒精味,是枪伤吗?”

   他的每一句询问都不像是冲着叶殊来的,反倒是自己对自己的推测进行自我质问,企图从与自身的探讨中获得某种肯定行为的答案。

   叶殊一声不吭,静候他中止那喋喋不休到莫名其妙的言论。

   凡是天才,都很疯狂。

   单凭他嗅觉灵敏这一点,还是勉强承认他的成就,谬赞他是天才吧。

  

   叶殊感觉冷了,山风卷入她的衣领,让她环抱手臂,哆嗦了一下。阳光还未来得及融化这些白雪一样的雾絮,昏黄灯光将那些纷纷扬扬的雾霭,照得如同折入银光的蛛丝,一寸寸,松针一般蛰入人的皮肤。

   纪零的瞳孔微缩,按下了窗边的按钮装置,“啪嗒”一声,打开了楼下的门。

   他虽一言不发,但叶殊也能从他的行为举止中了解到,这是邀请的意思。

   她二话不说,抬步跨入这间质感特别的小洋房里。

   屋内有一张长桌,由年代久远的厚实木板搭建,上面摆放着一些蒸馏的玻璃器皿以及各类碾压草本物的瓷囊,与小捣锤。桌后是一个抛光过的木柜子,里头摆满了成千上万的瓶瓶罐罐,从那一丝缝隙里,偶尔流出一线隐秘的辛香。

   叶殊对他感到好奇,走近一看,却发现那些瓶内装着古怪的事物:譬如一颗乳牙,下面摆着一张精致的标签,滚了银边,上头写了“六岁躯体的废弃物”;又或者是一滴血,标签上记录着“吸血公爵的食物”,等等,诸如此类。

   她猜不透这个男人的意图了,只知道他不但神秘,还有些偏执。

  

   “你喜欢这些味道吗?”突然,在她身后传来一个低哑的男人声音。

   叶殊猛地回头,对上纪零清冷的灰茶色双瞳时,心底蓦地一惊,微笑:“纪先生收集这些东西是做什么?”

   “记录气味,害怕遗忘,”纪零冷漠地说道,“我会记录所有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气息,也包括今天擅自闯入的你。”

  叶殊闻言,头皮发麻。她总有种异常不适的感觉,这种触感难以言喻,如同被一根细密的针贯穿了心脏,那银丝不足以刺穿她的毛细血管,却也能散发力量,扎在最深处,隐隐作痛。

   纪零的目光就是有这样透彻的剖析能力,窥读她的七情六欲,所有的内心百态。

   “记录我的味道?”她呢喃自语,哂笑,“我能怎么被记录呢?又或者说,我是什么味道的?”

   “你的味道很新,我并不排斥。相反的,我对你有某种强烈的控制欲。”纪零忽的走近几步,他纤长的指尖抚过木制桌面最上一层,白润的指腹像是一颗玻璃珠一般,轱辘轱辘沿着陡峭不平的脉络,一寸寸逼近,最终触上叶殊的耳侧。

   他的气息很清新,带有古怪的草木味,近在咫尺,逼得叶殊不得已闭上眼睛,仿佛刻意忽略入侵者的侵犯,允许对方攻城掠地似的。

   就在叶殊做好准备之际,纪零又垂下手,带起一股和煦的气流,由上至下。

   他低声说:“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迄今为止,这个世上所有的味道,我几乎是过‘鼻’不忘。可唯独你,暂时让我觉得有些棘手。如果你让我一直闻着你的味道的话,那么,我就答应帮你做事。这是交易,你我之间的交易。”

   这个怪人……

   叶殊适时蹙眉,换一个人对她说这种话,她都可以当机立断拧下那个臭流氓的手臂,可独独纪零,让她颇有些束手无策。

   他的眼底是一种近乎痴迷的神态,不疯狂,却兴趣盎然,看她如同看一件最精致的物品,渴望欣赏,甚至是占有。

   叶殊没回答,只是下意识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肩窝以及腋下……她哪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只是警服里放过两颗樟脑丸,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独一无二的气息?国外没有樟脑丸吗?

   她迟疑地问:“或许,纪先生闻到的是……”

   “并不是樟脑丸,也不是杏仁沐浴露味。你的指尖上还残留了一点牛奶的乳香,甚至是烟草的粗粝气息……我想说的都不是这些,而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可以真诚地说,我喜欢你的味道,渴求占有,或是收集这种味道。”

   叶殊嘴角一抽:“你要把我收进罐子里?”

   纪零不作声,不置可否。

   好吧,看来他真的想过。

   叶殊几乎是在瞬间想起小宁说的话——一定要不择手段把人带回警队。

   于是,她坚定地点点头,说:“你可以无时无刻跟着我,闻……呃,我的味道。但是我也有要求,你不能触碰到我的身体,也不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好。”他无异议,歪了一下头,任凭灯光的灰影打在他的鼻侧,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叶殊,仿佛他荒芜的世界里仅剩她一个人。

  

   纪零说难缠,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棘手,反倒是太轻易能降服了,倒让叶殊有些惴惴不安。

   叶殊握住方向盘,回想起先前的场景还有些郁闷——纪零好像在生活方面的智商为零,就连衣服都不知该如何挑选,出门应急所需的必备品也不知该带些什么,光是站在浴室门前,就深思了足足一个小时,最终选择打电话给他远在意大利的佣人,询问相关物品的摆放位置。

  最后,还是叶殊看不下去了,她眼疾手快取了他的牙膏毛巾之类的塞入行李箱内打包,在关箱前,还囫囵提了两件男士的四角内裤塞进其中……

  现在想起来,叶殊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侧头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纪零——他正单手撑头,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她。疏朗的眉目间隐隐有一丝倦色,却不肯闭目休憩,生怕遗漏她脸上的精彩绝伦的微表情。

   她有什么好看的?

   叶殊被这目光搞得莫名其妙的,甚至是无所适从。

   她不由自主地烫了耳根,原本白皙的肌肤被高温烧成了绯红色,触目惊心。

   纪零伸出手,指尖离她的耳垂仅仅只有一寸之遥,他迷茫地道:“高温会让气味变质,变得温和婉转,你的味道好像也出现了一点变化……”

   “纪先生,请你闭上嘴,专心坐车。”叶殊从刚开始就窝火,现在忍无可忍,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任谁注意到别人害羞的情绪,都是缄默不语,而不是直刺白咧地说出来,还这样点评一番。

   纪零听话地闭嘴,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世界终于清静了一会儿。

   下山的路上,山体滑坡,造成了路阻。

   叶殊迫不得已从车上下来,她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纪零侧头靠在上面,额头与玻璃板相接的部位突显出细腻的一片肌肤,这样近的距离,却也没发现他有任何可见的毛孔,毫无瑕疵。

   纪零醒来,眨了眨深色尖塔一般的睫羽,迷糊地问:“怎么了?”

  “堵车了,下来休息一下吧,车里闷。”叶殊必须时刻关照好他,毕竟他是徐队长亲自吩咐要招待的刑侦顾问,能不能破案就靠他了。

  纪零薄凉的唇微微抿起,勒出一线渐变色,许久,他才启唇,说:“有没有水?我渴了。”

   叶殊有点犯难,车上水倒是有,只是她喝过了,没有新开的。

  “只有我喝过的。”她的言下之意就是没水了。

  “哦,麻烦拿给我。”纪零却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还坚持要水。

  叶殊无奈地说:“现在没水了,等下山我给你买吧?”

  纪零抬眸,轻描淡写扫她一眼,“不是还有你的吗?”

  “我的?”他的意思难道是要喝她喝过的水?这不太合适吧?

  不过转念一想,叶殊以前和师兄弟一起过体能检测的时候,喝水也几乎不分你我,仰着头,隔空就倒,淋嘴里淋头上,怎样畅快淋漓怎样来。

  或许纪零也没她想的那么娇气,为了应急,仰头喝个水还是会的。

  她把矿泉水递给纪零,恍惚间居然联想到了水流从纪零唇边溢出的画面,他潮红着眼,水渍润湿了锁骨,搁浅了一线水珠,竟也有些秀色可餐。

  咳,想歪了。

  叶殊赶紧回过神来,望向远处山雾缭绕的路段,余光对着纪零紧追不舍。

  只见他小心翼翼拧开瓶盖,没抵触地仰头,直接以唇与矿泉水瓶口相接,缓缓饮水。

  叶殊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意思?

  是国外的风俗文化太过于开放,导致没有男女避嫌的习惯吗?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还存在着卫生的问题,他不嫌弃她的口水?

  不,重点不是这个,而是……这算不算是间接接吻啊?

  叶殊觉得眉心锁得更紧,太阳穴也隐隐作痛了。

  她舔了舔下唇,再次提醒:“不好意思,纪先生,这瓶水我刚才喝过了。”

  或许他只是听力障碍,没听清她所言的话。

  纪零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明知故犯?

  “……”叶殊保持沉默。

  纪零侧头,“上面有你的味道,一般人气消散的时间与浓度成正比,你应该是在四小时之前喝过的水。我说了,我不排斥你的味道,相反的,我也很喜欢这种味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倒不会介意,只是转念一想,以后纪零会不会抢她吃过的东西,用她洗过的洗澡水冲凉,甚至是乞求与她共浴……

  叶殊以手掩额,她究竟是带了个什么玩意儿回队里啊。

  叶殊的贴身随行小宠物?拥有世界上最灵敏的鼻子,以及对她惟命是从,守护她,跟随她,直到她被他完全占有。

  这可不就是她在缉毒队里工作时带的妞妞吗?

  呃,妞妞是她几年前带的一条德国黑背,一条身强力壮的军犬。

  好吧,把纪先生比喻成狗是她不对,但这比喻太传神了,以至于隔了好久,她也没能将这个印象从脑海中驱散开来。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山路终于疏通了一条单向车道,供叶殊的车通行。

  她将车拉到低档,缓慢行进。为了躲避纪零如火如荼的目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滋事找话聊:“纪先生在我之前,有遇到过哪一个也令你感兴趣的人吗?”

  叶殊迫切想知道被纪零这样的狗皮膏药缠上以后,会有什么下场。

  “你是第一个。”

  好吧,无解。

  “那么,事物呢?小动物之类的,仓鼠也行。”

  “我对一张照片很感兴趣。”

  “那张照片呢?”叶殊问。

  “在这里。”他从袖口里扯出一张证件照,里头的女孩扎着马尾,脸上是浅显的高原红,不施粉黛,精神又靓丽,那正是三年前警校刚毕业的叶殊。

  叶殊:“……”

  “事实上,让你来接我去队里,也是我和老徐提的要求。我曾在老徐给我寄的信里闻到了你的味道,他供给我有关你的讯息,我则答应他协助调查的请求。”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预谋好的?徐队长背叛了我?以公谋私?”叶殊难以置信。

  “这只是很正常的工作任务,不过,我给过你逃跑的机会,我开了门,也在心里默数三声,你一旦进来了,就表示愿意进入我的世界。”纪零的嗓音依旧很缓慢,又沙又柔,尽管轻到恰巧足以让人听清,却并不让人有任何一丝反感的情绪。

  叶殊在心底发誓:如果她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那她这辈子都不会踏进那间小洋房,尽管她再怕冷,被皑皑白雪覆盖,冻到手脚僵硬,心脏骤停,她也不会进去取暖。

  如果有可能,叶殊情愿一辈子都不跟这个男人扯上任何瓜葛。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叶殊所在的重案三组,最近接手的一桩案子就是跟香水有关,所以徐队长才会灵机一动寻找拥有丰富侦查破案经验,又是调香师的纪零接手案件,他在哪方面都是专家,对这个案件肯定会有与常人有异的分析与推断。

  叶殊刚回队里,关于这一起特大连环杀人案也仅仅知晓只言片语,还是昨天刚插入调查,了解的并不比纪零多多少。

  回到警局的刑侦单位楼,叶殊给小宁介绍站在屋外看风景的纪零。

  他对整个办公室里那种嘈杂的人气退避三舍,按照纪零的话说就是——“坐在靠窗位置的男人昨晚洗澡没有用沐浴露洗下覆盖在肌肤上的油脂”,“坐在柜子前面的那个男人好像刚抽了烟回来”,等等,诸如此类。

  纪零伫立在门外,与里头的叶殊遥遥相望。他像是被围困在风雨里无法前进的忠犬,企图寻找主人,顺着被雨水冲刷后偶有残留的气息一路跋山涉水,却最终累倒在距离主人几米开外的距离,心有余而力不足。

  

  叶殊只能去检验科给他寻了一个口罩,将百般挑剔的男人推搡进办公室。

  徐靖伸出手与纪零相握,言语里有一线戏谑,“我按照你的要求,让我的得力爱将去接人了。怎么样,还满意吗?”

  纪零点点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极其吝啬言辞。

  徐泾给叶殊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马上将宗卷与档案带到怀中,带着纪零去了旁边的茶水间。

  叶殊给他介绍:“凶手在杀死被害人以后,都会将现场布置得非常温馨浪漫,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古怪的香水味,我们特意请辨嗅师来嗅气味,得出结论是,他在每一起杀人案中所用的香水都各不相同。死者的身上分别被泼上一层香水以及一层酒精,原先我们以为凶手是想要纵火烧尸,因为警方赶到才急匆匆逃跑,但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有其他的目的。总之,我们将其归为满足一己私欲的快乐杀人者,杀人到这样游刃有余的地步,一般都是为了彰显力量,与渴望支配这个世界。换言之,此人棘手的很。”

  纪零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听。

  他闭目养神,连档案都没翻开。隔了许久,才睁开那双黑甸甸的眸子,哑声问:“他也喜欢味道?”

  也?

  叶殊不置可否,只能顺着话点了点头。

  “或许,他的目的不是杀人。”

  “什么意思?”

  “他在制造香水,死者只是香料之一。”纪零不动声色地微笑,得出了有趣的结论。

  

  

  

  “香料?”叶殊显得难以置信,她无法理解人如何作为一种香料入味,至少她没有这个技术,也没觉得一具尸体有什么特别的。

  “不能理解,是吗?”纪零双手交叉,以指节抵住下颚,“你知道嗅觉是如何产生的吗?”

  他在问她常识性的问题,叶殊自然是知道的。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嗅觉是一种感觉,由两感觉系统参与,也就是嗅神经系统和鼻三叉神经系统。我记得理论上是这样写的,背的对吗?”

  “对,以及嗅觉是一种远感,也就是它是通过长距离感受化学刺激的,而味觉比较寻常,是一种近感,毫无气味的特有魅力,”纪零滔滔不绝,对此类学术名词的解释很感兴趣,他沉吟片刻,又说,“那么,你知道如何保留气味吗?”

  “我对这个领域一点都没研究。”

  “最寻常的方法是将草本植物碾磨,使用冷凝法保存。再之后是挑选喜爱的香氛,混淆,在搭配初味、中味、底味的阶段就是考验你对于气味的支配能力,最后再采用酒精封存,就能完成一件专属自己的香水。气味也是一门艺术,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有精湛的造诣,而他们也会保留一两件自己最为骄傲的作品。气味也能组建成一个王国,有等级之分。”

  叶殊天生对这些没特别的概念,她的皮肤天生就好,所以极少用昂贵的护肤品之类的,更别提香水了。而且在警队里工作,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想要征服那些刺头儿,必用拳头,或者看破案手段是否高明。谁厉害,谁就有说话权。

  就连她最之前执行卧底工作时也是一样,在参与这份工作之前,她就私下走了流程,向特区征服律政司申请了“免于起诉保证书”,这样她在获取毒枭信任的期间所做的违法行为则不会被起诉。当时,她也是靠拳头以及狠戾一步步攀升上去,从没有用美色或者女人的特点行事过。

  也可以说,叶殊没什么女人味,办起事来,比男人更狠上三分,至于香水什么的……她好像也就用过六神花露水。

  

  一瞬间,叶殊失了神,等再回头说话时,纪零已注视她长达五分钟。某种异样的感觉又从心底盘踞而上,她僵硬地问:“怎么了?”

  纪零摇摇头,说:“那么,就给你打个比方。米饭煮熟的热气很寻常,你也闻过,对吗?”

  “对,我很熟悉。”

  “这就是初级的味道,也就是普通等级的气味。再然后就是下雨天,雨水击打在地面,扬起尘土,就会散发其余杂乱纷扬的气息,这是略高一级的气息,毕竟天气不由人控制。再然后就是一些独门调制的香精,调香师会用这些味道调制香水,这是高级的味道,只有嗅觉敏感的人才能区分,闻出其中的差异,而这个领域,你已经无法涉及了,对吗?”

  “是的,我只能说出好闻和不好闻,里面究竟有什么成分,我也不太清楚。”叶殊老老实实认输。

  “还有一类,有些人可能毕生都无法触碰,譬如杀人之类的,人死后,尸体会散发出一瞬间的微妙气息,一旦这种气味混淆入香水之中,就会混合成另一种味道,这就是特殊的香料。你之前提及尸体上混有酒精,那么应该是凶手将尸体作为底味,死者躯体上的香水为香氛,再然后用酒精混淆,保存气味。他在制作一种名为‘死亡’的香水,而警方,则是这场香水发布会的观众。他在展示自己的作品,诉说自己是气味王宫里面的无冕之王。”纪零分析出了凶手近乎变态的犯罪心理,令叶殊咂舌不已。

  她呢喃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的目的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为了向我宣战?”纪零望向她,“不过有了你,或许我能做出比他精致上一百倍的香水。”

  叶殊双手掩胸,吓得朝后退了几厘米,“纪先生,你想干嘛?!”

  他的眼神专注,近乎痴迷。里面的眷恋与爱慕之意颇深,还有种渐行渐远的朦胧深意,无法窥读其中的讯息。

  但叶殊本能觉得不好,万一纪零想要效仿凶手的做法,把她制成香水配料,那她岂不是引狼入室了?

  纪零歪了歪头,说:“我不会伤害你,活人的气息比死人的更好闻。毕竟我一点都不迷恋人死后——细胞死亡散发出的腐烂的甜腥味。”

  他的话音刚落,忽的,从裤兜里传来“滴”的一声来信提醒。

   纪零点开一看,邮件上写着:“总算找到你了,幸好我没有放弃。纪先生,我注意你很久了,这一次也是我让他们邀请你来参加我的香水发布会,你喜欢吗?这样美妙的味道,请期待我十一月十一日的作品——新娘的葬礼。PS:不用查这个IP了,我用了掩码,而且电脑也会被我销毁。与其花费精力查我的行踪,不如好好期待我的新作品。那么,再见,我最亲爱的对手。”

   叶殊眉头一拧:“死亡预告?十一月十一日会有新的香水?”

   “我想是的。”纪零说。

   叶殊赶紧把这个消息转告徐靖,让他做好准备,这几日再加强搜寻工作,一定要在下一个被害者受伤之前将犯人缉拿归案。

  

  等下班以后,叶殊拿起车钥匙打算回家了。

  没走几步,突然接到了徐队长的电话,对方干咳一声,说道:“小叶啊,纪先生的住宿我没安排好,你看你家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旅馆,方便纪先生住几天吗?”

  叶殊无奈了,“徐队长,您这不厚道啊。自己喊来的人,烫手山芋转手就甩给我……行吧,就这一次,下次我可不帮您跑腿了。”

  “好,我女儿今天回家,家里没客房,等过几天把这妮子赶走了,我再让纪先生住家里。”

  叶殊哦了一声,挂断电话。她也知道徐靖的那个宝贝女儿,整个一混世魔王,警校出身,现在派出所工作。

  

  她朝前走几步,进入车库。

  远远的,叶殊看见半倚靠在车旁的男人——他的上身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毛线衫,低领,露出锁骨以及线条流畅的脖颈,偶有几根尾发掩盖住耳廓,散发出如梦似幻的艳丽气质。

  纪零生的很美,那种美不亚于任何漂亮的女人给予人的震撼,混淆了男人五官上的硬朗,反倒蕴含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与契合感。像是熊熊的一场山火,东风拂过,恰到好处助长了这一片炽热的火焰。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和和煦。

  叶殊愣了一会儿,直到对上纪零那一双布满疑惑的茶色眼瞳。

  他问她:“怎么了?”

  “没事。”叶殊快步走向他,钻入车内,“你想住什么样的旅馆?有星级要求吗?”

  “必须要住旅馆吗?”纪零的语气有点痛苦。

  叶殊说:“那你想露宿街头?”

  “也不想……”他欲言又止。

  “你不提要求的话,那我就随便选了。对了,身份证带了吗?”

  “没带。”

  “没带?那怎么登记入住?”

  叶殊觉得麻烦,又想给徐靖打电话,却被纪零拦下了,他摇头,说:“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在你家住几天吗?”

  “和我住?”叶殊倒不防备他,毕竟即使她在睡梦里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一只手都能拿下十个纪零。

  “嗯。”

  今晚绕进山里拿证件的确不现实,暂住一晚就暂住一晚吧。

  叶殊当即把车开回了家中。

  她对吃的没讲究,本想出门买快餐吃,纪零却说:“我会做饭,可以帮你。你去休息一下,做好我叫你。”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纪先生?”

  “不会,这勉强当做报酬好了。”

  “那谢谢纪先生了。”叶殊的确是累,也不客套了,直接进卧室小睡。

  她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入眠,大脑放空以后,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就连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与静谧的空间糅合在一块儿。

  又是那一扇门,虚掩着,漏出一斜光,暖黄色,里头影影绰绰有人。

  叶殊本不该来这里,她怀着警惕小心的心情,一步步朝前迈动,将耳朵贴在门上。

  叽里呱啦,一阵嘈杂。

  她什么都听不到,痛苦地蹙眉,整张脸都因疼痛而变得狰狞万分。

  再然后,她睁开眼,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触目惊心。

  ……

  叶殊又惊醒了。

  她气喘吁吁,侧头一看,正好对上纪零那一双暗沉的眼睛。

  “纪先生?”叶殊的嗓音哑不成调。

  “你做噩梦了?”

  “嗯,我有一些事情想不起来,但每每都会在梦里重现。”

  “听起来很有趣。”

  “一点都不有趣。”她起身,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是睡裙,这是唯一一件她从卧底任务里带回来的纪念品,所以至今还使用着,非得闻到上头的味道才睡的安心,不知出于什么缘故。

  叶殊尴尬地说:“我想换个衣服,纪先生能出去一趟吗?”

  纪零不置可否,他突然伸出手,朝叶殊的胸口位置探去,越来越近,那炙热的体温险些触碰到她光洁的肌肤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殊握住他的腕骨,反手一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制到床垫上。

  纪零闷哼一声,额上渗满热汗,“很疼。”

  他还知道疼啊,知道疼还做出这样失礼的动作!

  叶殊脸上一热,又回想起之前的画面——纪零的五指纤长,再凑近一寸,就会抚上她较为隐秘的部位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看起来儒雅温顺的人,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是伪君子!臭流氓!登徒子!

  “你的胸口有油墨的味道,就在领口的位置。”

  叶殊皱眉,伸手抚上睡裙领口,上面是一条厚布加粗过的双层圆领。细细摩挲一番,好像在接近左侧心脏的位置,那一道布条里还嵌着什么。

  她用剪刀挑开缝制的线段位置,从中抽出一小张指甲壳大的字条,上面写着——4502,这个序号,意味不明。

  再好奇,这时也只能暂且放到一边。

  叶殊知道自己错怪了纪零,一时间愧疚起来,说:“不好意思,纪先生,是我错怪你了。”

  “不用自责,你没有错怪我。我的确是先起了要触碰你的心思,再嗅到那一股油墨味的。”他说的郑重其事。

  而叶殊忍无可忍,微笑着,再次拧断了纪零的手腕。

  这个……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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