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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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学校不上课,妈带着老姑娘老儿子去自家的菜园子摘窝瓜。妈单位的菜园子在公园里,离家有好几站地。摘完窝瓜,四抱个大个儿的窝瓜跟着前面的妈,妈空手在前边儿走,四跟在后边儿。四的手指尖儿刚够抠住窝瓜,可是她不敢歇着。她在心里说:“妈,你等一会儿呀,我抱不住了!”妈好像不知道老姑娘的心思,一个劲儿地还在往前走。那一次,四只觉得妈真是太不心疼孩子了,那么大个人,空手儿在前面走,自己的孩子才那么大点儿,却抱着二十多斤重的窝瓜在后面跟着,她的心里就不痛不痒?而弟弟的怀里,只抱了个小小的窝瓜。四从那时候开始,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做个合格的母亲!

转眼就是暑假了。五叔家堂弟小驴子来了。四指着墙上的钟问:“你知道这是几点吗?”“有啥不知道的?”“那你说,现在是几点?”“大针五分钟一格儿。从十二点这儿过三个格儿,就是十二点十五分呗。”四这就学会了。

孩子都长大了,家里得盖偏厦子了。四负责运泥。四和堂弟说笑,爸气得用石块儿打她。

“明天得去收土豆儿。”妈吃饭时总是撅着屁股坐着,四心里烦死了。“明天你和你大姐去。你妈不舒服。”爸对老姑娘说。

这天,大姐在前面刨土豆,四在后面捡,捡满一筐就往土豆儿堆上倒。“茅楼章(脏)!”有个小孩在四身后喊。四回头撒摸着看,没找着骂她的人。

半夜,汽车在四家门口放下几麻袋土豆儿。随后,爸在屋里地上筛选。大姐和四在地窖里倒腾挑好的土豆,两人边干边玩儿,边说说笑笑。爸生气了,捡起几个土豆儿砸向地窖,两人吓得赶紧躲到一边儿。

爸总是早早起来,用锹砍茅楼。茅楼木头已经糟了。四也起来用脚使劲儿踹。茅楼在一点点儿倾斜。茅楼紧挨着四家房子,外号儿就是从这儿来的。这天早晨,四照样儿踹了几下儿,有人路过,是小全过来了。他骂四“蛮子。”四把他推下了茅楼。小全又从茅楼爬了上来,然后找到爸告状。

这一次,爸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骂老姑娘。

又是一天早晨,两家邻居在外面突然吵架了,是四家的挨家儿和对门儿。爸在院里偷听,脸上有笑容。

第二天早晨四还没起来,外面就又吵起来了。两家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来,两家说:“老章家咋没动静儿呢?把巴是从我家仓房根儿铲的,扔到她家仓房顶上。真就是这回事儿?”

四偷着笑。爸问四:“你干的?”

爸养猪,猪总往外跑。猪一跑,大姐就到哥的教室门外喊:“老生子,猪跑了!”哥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

找不着猪,爸就气得打大姑娘。四躲在门口不敢进屋。

四特别淘气,她有时还趴板障子缝儿偷看男厕所。

邻家女孩砸学校玻璃,然后,她捡碎玻璃卖钱。四不敢干坏事,她也地上的捡碎玻璃、废铁,然后去收货站卖钱。卖废品得几毛钱,四到小铺买古巴蜜枣。

在学校,四在教室后排坐。期中考试的时候,四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就站起来看,老师说她“打小抄儿。”“我没看。”“你就是看了!”四流泪。“你这样儿的人,啥不敢干!”老师的话不管不顾。

班级选红小兵,四只得了十三票。爸跟妈说:“啥不是。”四听到了。

大姐、二姐背着弟弟上街,迎面遇到了班主任。“老师-好。”二姐说。老师说:“三块五的学费,你们咋还不交呢?”

这时候,四正在家旁边中学的水房压水挑水。有个女生骂她:“啥玩意儿。”四说:“你骂谁呢?”“骂那不要脸的。”“谁不要脸啦?”“谁要饭吃谁就不要脸呗。”

十一岁那年的春天,四和邻居姐姐去采野杏。采回来,家里的杏很快就吃完了。四到邻居家玩儿,刚想抓杏吃,杏袋子就洒了,她吓跑了。以后,四就不敢从邻居家门口路过了,每天从山边去上学。

四上完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始混乱。到处在贴大字报。学校里,学生敢随便骂老师。四家旁边的中学里驻进了军宣队。学生兵团两伙儿开始对打,砖、棍乱飞。哥为了逃避武斗,从板障子跳回家,胳膊剐了个大口子。爸每天用木板挡窗户,砖砸在板子上很响。武斗声儿震耳欲聋。

院子里,孩子们在虐待猫,猫凄惨地哀叫……四吓得缩在炕上。四仿佛看到,很多很多的猫啊狗啊,都钻到了自己怀里,请求道:“救救我!救救我吧!”而四,连自己都救不了。

晚上,爸又开会了。屋子里的影子投到墙上,显得格外鬼祟恐怖。

几天后,四听说哥保送大学的事儿也吹了。

这一阵儿,妈总在单位跳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妈的舞姿太可笑了,四每次都得使劲儿憋住笑。可是,四也得跳舞。哥和朋友伟有一次刚进百货公司大门,就见四、伟的妹妹和几个女孩在跳“敬爱的**。”伟磕碜得拉着哥的手就走。

又是一个半夜,四又被惊醒了。外面传来宣传车送芒果的声音。四听爸对妈说:“保皇派揪出了我在日本人手下学过电报,可能要进学习班儿去……”

爸说过这话不久,就进了学习班,接受改造去了。

这天,四正在学校跳大红枣舞,突然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来。同学送她回家。妈问:“你今天早晨吃啥啦?”四咧嘴儿:“肉……”妈说:“那是凉的,哪辈子没见过吃的?”

大夫说:“是急性阑尾炎。动手术吧。”妈急得掉了眼泪。

回到家,妈给老姑娘连夜做裤衩。四躺在炕上,眼睛望着昏黄的灯,想到自己要做手术,心里就抑制不住的害怕。半夜,妈不敢一个人睡在里屋,挤到了三个姑娘的身边。屋里墙上,挂着爸的*****。妈躺下了,身子还吓得直发抖。想起老姑娘的病,她又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屋外,大雪在无声地下,四周显得莫测神秘。黑暗中。四又做噩梦了,又是一群一群的狗狗,疯狂地撕咬着它们自己的尸体……

第二天,大夫说:“没事儿了。炎症退了,不用做手术了。”妈这才松了口气儿。

年底,爸从学习班出来了。他说:“他们啥也没查出来,净穷喳呼儿了。”吃饭时,爸把猪骨头扔给四说:“你牙好,能啃动。”四就狠劲儿地啃。

“你阑尾炎好了吗?”爸问。

四说:“好了。当时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太难受了!”

“亏得没用做手术。”爸说。

吃完饭,张得财来看爸。哥偷偷儿写诗“张得财,想发财,把巴橛子往家抬。”还配上了画。家里几个孩子偷着乐。爸和张得财喝酒说话儿。爸不时盯着得财媳妇儿的屁股。妈在缝裤子,边和张得财媳妇唠嗑儿。然后,妈让大姑娘试裤子。大姐试试,裤裆大得能装两袋子苞米面儿。大姐嫌裤子土气不穿。妈又让二姑娘试。“啥玩艺儿呀,傻啦叭叽的。”二姐也不穿。妈抓过笤疙瘩就打姐俩儿。张得财两口子忙拉架。四在一边儿看热闹。“叭”!爸气得把酒碗摔碎了。

“操你个死妈的,屎都吃不上热乎儿的!”爸又骂四:“一点儿眼力架儿都没有!”

冬天来临之前,家里修炕,爸让四和大儿子睡一个被窝儿。透过照进被窝儿的灯光,四看哥光着腚,两腿中间有个黑乎乎的小**,心里就恶心得想吐。她假装“打把式”,狠狠蹬了哥一脚。

爸大声儿骂四。四从哥脚底下坐起来:“我哪儿知道他光着腚……”爸声音老大:“他光着身子,能经得住你踢?你给踢坏了呢,生不了孩子咋整?败类!”

一会儿,四刚睡着,爸又骂:“起来!挤奶去!”

四赶紧起来。她拿着铁钵,摸到了房后。后面是学校操场,再后面就是西山了,黑黝黝的。四抖抖索索挤着羊奶,边挤边心惊肉跳。眼泪,一滴滴落下。四的身后,是黑暗如墨的深夜,好像隐藏着很多神秘的罪恶,似乎有恐怖的怪异音响和很多的令人恐怖的恶狗。

爸为了多挤羊奶,就把奶羊母子隔开。母羊想崽儿,半夜三更地嚎,嚎得人肝肠寸断,烦躁不已。爸本来就生气,听得火儿起,他用刀割开母羊皮,血流出来以后,又往伤口上撒盐……母羊叫得更惨了,小羊叫妈,呣呣的,那声音真是生离死别。四觉得自己就像在地狱里被魔鬼施了刑罚一样,痛不欲生。每次挤奶,四都偷偷抚mo着小羊羔,她的眼泪和小羊的眼泪流在了一起。

为了家里有更多的粮食,爸就经常去山上挖耗子洞捡粮,或者半夜去农场偷麦子。他和几个人把农场的麦子穗割下来,麻袋里塞得满满的,每次都能驮回家两个大半麻袋。家里堆得到处都是麻袋。四忙着分捡草根和麦穗儿。麦子晾干了,可以去磨面,留着给人吃。四干活的时候,猪就在外面拱门要吃的。

秋天,四和哥用三齿子溜土豆儿。收过的土豆儿地里,有很多没刨出来的小土豆儿,再溜一遍,把土豆儿收回家喂猪,或者挑出好的给人吃。

春天,雪还冻着硬壳儿,白天化了晚上又冻。爸长年不上班,总称病。他带四到地里刨冻土豆儿,把土豆晒干,砸碎,烀成猪食。四家的房顶上,晒得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冻土豆儿,连屋里地上都是干土豆儿,没个利索的地方。

爸总让大儿子领妹妹去上山干活儿。四烦哥,哥就学四:“硌痒人儿。”“去,老生子!”四骂道。

冬天快过去,四和二姐捡菜窖扔的菜叶和冻桔子。哥和伟在收货站院里逛。到处是操家没收的东西:古董、家具、衣服,什么好东西都有。两人看看周围没人,溜到了书堆旁。如山的书堆里,名著、历史、自然科学、精装厚皮的书籍到处都是。哥往大皮裤里塞书,塞得裤裆里都是鼓鼓囊囊的书。伟也往大皮袄里塞书,恨不得把整堆儿的书都塞进去。

“干哈的?来人呐,偷东西的!”两人被发现了。他们刚跑了几步,就被几个男人抓住了。

派出所里,公安在审哥和伟,地上是一堆书。“就是想看看书。”伟说。“都是封资修的东西,看啥看?”公安说。

公安找到伟家。伟爸正在监狱服刑,他妈在学习班里学习,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姐只知道哭,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厄运都降临到了自己家。

公安局的人说:“看来,你家根儿就不正。”伟的姐姐大气儿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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