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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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十二点了,四感到又累又困,眼皮儿直打架。“快点儿,还差二十多个。要不,你姐干不完计件儿,又得晚回来接着干。”爸说道。他起身到偏屋看看二姑娘。二姐绣着花就睡着了,她的胸部微微鼓起,像放了两个小茶杯。爸盯着二姑娘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笑了。

爸又开始烧炉子。他把破鞋什么的都往炉子里塞。他关炉门的声儿让四激灵了一下儿:“爸,晚上别烧那东西了,味儿大。”爸接着烧。四又说:“爸,今儿早上你又开炉盖了吧?我给熏得脑袋发晕,出去时差点儿摔倒了,脑袋嘣嘣直跳。”

爸这才开口了:“净穷毛病。”四不敢吱声儿了,紧着缠。爸说:“球球儿啊,把你鞋垫儿拿来搁炉盖儿上烤烤。”大姑娘拿出了鞋垫儿。爸看看大姑娘的手:“咋又划破了?”“苇子整的。”大姐满不在乎。爸看看大姑娘:“你的饭盒呢?爸给你往里切点儿肉,再放里点儿酸菜,赶明儿搁炉子上一炖,可好吃了。”

“这儿呢!”大姑娘递过了饭盒。四困得直打哈欠。

这天,哥来到了他的英语老师家。“老师……”哥有点儿拘束。“噢,章文?你来了?”老师的穿着很破旧,但显得气质不凡。老师说:“你师母又病了,她是在监狱里做下的毛病。”哥看看师母,师母对他虚弱地笑了笑。隐约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相貌很漂亮。老师说:“老了!老了!我在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那咱,是文化参赞,现在是刑满释放分子,没儿没女,贫病交加……你师母当年是上海有名的才女,跟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咳,不提了!”师母阻止道:“侬话勿讲介多格……”老师说:“勿岗勒,勿岗勒!今儿上午街道人来,送来十八块钱补助……青山未老人老矣……来,上课,上课......美国英语和英格兰英语的区别在于……”

大姐在跪着打草帘子。屋里有十多个姑娘在干活。炉子上放着几个饭盒,冒着热气儿。大姐穿着干活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他径直走到大姐身边,关切地问:“累不累?”大姐不理他。那人又坐到了大姐的旁边,讨好地拿出一个饭盒:“刚做好的,热乎乎儿的,吃吧?”旁边的姑娘们交换着眼色。“搁这儿啦!”男人觉得没趣,站起身,出门去了。

“装蛋!”男人在门外吐了口唾沫。

屋里,大姐坐草帘子上生气,姑娘们都围了过来。“他想咋的,还想耍流氓?”“还不如下乡了,在这儿挣俩钱儿,这哪是人干的呀!”“哼,下乡?你知道有多少女的让当官的给祸害了?还不如这样儿呢!”姑娘们纷纷议论道。大姐一个劲儿喘着粗气。突然,她抚mo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接着,她眼珠儿往上翻去,口吐白沫儿,手脚抽搐……“哎呀妈呀,羊角疯儿!快按人中!”姑娘们慌作了一团……

这时,二姐正“骑”在树杆上刮树皮。她脸上冒着热气,两手把着两边带把儿的镰刀一下一下儿地刮着。她比大姐长得瘦小好看。

四挎个篮子溜了进来。“二姐,那边儿的树皮我都扒完了。”二姐朝四下看看,努努嘴儿:“我身后那片儿,都是刚运来的大桦木,你赶紧过去刮,别让人看着了。”

四答应着,几步跑到了院子深处。这儿的木头堆得像小山。她迫不及待地骑到木头上,先用刨子刃儿顶住木头,又用斧子敲,切开缝儿后再用刨刃往两边剥。

厂子里,工人们正用机床镟木杆,镟成茶几腿的样子,机器声震耳欲聋。爸在门口喊出二姑娘。爸说:“我刚找儿人了……你明天就到毛皮厂去上班儿……”爸喘着气说:“活儿挺轻巧儿,缝出口剪绒褥子。”二姐说:“让我姐去吧?”“她笨。”爸说。

爸今天领大姑娘来医院看病。大姐一个人在屋里。“我十三四时这里就有小疙瘩了。”大姐说。大夫开始有节制地摸她的胸,后来就放肆起来。

大姐呆住了。“爸-”她喊道。

四现在正在放学的路上。街的对面,爸领俩姐看到了她。“看那熊样儿,驼个背,活不起的样儿。”爸指着老姑娘说道。俩姐都笑了。四听到了爸的话,她心里很震惊,也很凄冷。

这一天,四偷偷儿翻出了妈的胸罩,照着自己的胸脯比划。可她怎么用缝纫机轧都弄不好。妈进来看到了,说:“你祸害布干哈?”

妈出去以后,四又接着做胸罩。好歹做出了个样子,她紧紧束住胸,在镜子里看。这时,外面传来了开门声儿,四赶紧用大腿顶住门。

哥最近情绪很差,因为对象儿的事。他下班回来,吃过饭就开始听英语广播。爸明天要出去打猎,急着听天气预报,哥却没觉出来。爸就发疯儿,骂大儿子,骂街,骂老姑娘,骂媳妇儿,骂猪,骂鸡,反正,能骂的他都骂。哥还在听收音机。“败类!到手儿的便宜都不占,学那干哈,能当吃当喝儿?”这回,爸直接骂儿子了。哥横下心跟爸对抗。爸又骂又摔东西。他看儿子胆敢沉默着反抗自己,操起菜刀就冲大儿子而去。四吓得躲到了仓棚,二姐赶紧抱住爸。“吃屎都吃不上热乎儿的!”爸还是不罢休。

教室里,四的班任说:“我出去学习这些天,章晗的表现不好……”

这是因为,四没挨别的男生欺负。老师不在家那几天,四每次进教室,就发现男生往门上夹笤帚砸女生,到她这儿,就不敢了。四拿吊吊眼儿狠狠瞪着他们。男生经常在班里捉弄女生,四就喝叱他们。男生上课总是说话,四总是大声喊:“别说话了!”四在学校画板报,男生们佩服得直伸舌头。

二姐在毛皮厂缝出口剪绒褥子。有个工友过来,说:“这得有画画的特长。我和你妹妹初一同过学来着,她画得可好了,贼牛儿。”二姐笑笑没说话,继续干活儿。工友说:“你有这样儿的妹妹,真该感到骄傲。”

下了最后一节课,四在教室外坐着。有个男生对她说:“你就爱打小报告儿。”四委屈地流泪。女生们聚在一起议论:“男生都爱瞅她,她是从……”“哼,小姐的样子丫环的命。”有个女生说。

四的家里,今天有个大辫子女生来串门儿。两人在院子里看爸种的美人蕉。爸盯着姑娘一个劲儿看。女生走后,爸对四说:“她跟你哥正好儿……”四说:“爸,你说啥呢,人家还是小孩儿呢!”

夜晚,四又沉侵在了噩梦里:漆黑的街道,鬼魅的影子,无休无止的恐怖,很多很多的狗,在争着斗着,咬得你死我活。二姐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她手里拎着一块儿血淋淋的肉。二姐说:‘你看着没有?这是你的肉,给狗吃,都没有狗愿意吃……

阿山站在监狱窗口。他的竹笛被管教折断了,弃在一边。“囡囡,侬还好唔?”阿山嘀嘀道。想到女儿,一颗颗泪珠下雨般滑过了他的眼角。

阿山躺在床上,回想过去一家人团聚的情景。那时候,自己在上海市公安局工作,是南京西路派出所的所长。从乡下出来,又成了光荣的公安战士,阿山从来没有过的满足。特别是妻子又怀孕了,他更加感到新生活的美好。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妻子阿英问:“侬想要男要女?”“要女子,女子乖格。”阿山认真地说。

1957年夏天,阿山一家人在南京路看焰火。两个儿子欢呼雀跃。在外滩,一家人看着黄浦江夜景,心情非常激动。阿山对大儿子说:“阿爸从乡下到城里,吃介许多辛苦,总算有了今日。侬两个以后计算要怎样做?”阿华说:“阿拉也要当警察!”阿平说:“阿拉要做军人,海军,***!”“那,姆妈生女子的话,伊长大做啥?”“做……演员……做大作家!”阿平抢着说。“阿华,侬岗呢?”阿山问。“阿拉希望妹妹做画家!”阿山幸福地搂着两个儿子。焰火在天空张扬地喷发,宛如阿山当时的心情。过去的一幕如今仍历历在目,可却已经物是人非。

阿山睁开眼睛,眼里已是盈盈的泪。他嘀嘀道:“女儿,侬在哪里?”

阿英在给女儿喂米糊,女儿狼吞虎咽。“乖女儿,姆妈对勿起侬。姆妈有奶水,一准让女儿吃个够,阿好?”阿英眼泪涟涟地说。女儿似乎听懂了,清澈的双眼定定看着姆妈。阿英爱怜地看着女儿,怎么也看不够。

阿英对阿华说:“去,侬带弟弟去外面白相,阿好?”阿华见姆妈不正常,不肯带弟弟出去。“听话,乖。姆妈给侬做青团吃,好唔?”阿华默默拉着阿平的手走出家门,边走边回头看。

一会儿,堂嫂带来个陌生人。几个人都心领神会,默默不语。阿英紧紧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她的眼泪像雨水一样倾泄下来。阿英又按按女儿的鼻头。堂嫂也按按,轻声说:“喻家介一样格。”转身,堂嫂对来人说:“侬保证疼伊?”“保证,保证。阿拉屋里勿能生育的,疼还疼勿过来的。”阿英仍紧抱女儿:“侬记住,小人哭,就细饿。小哭细饿,大哭细肚痛,哼哼……细要人抱伊……”阿英又流泪了。“细的,细的。”来人拼命点头。堂嫂说:“小弟家细开米铺格,家底老殷实的。屋里头的还细有钱人家小姐……老想抱养小囡的。”阿英慢慢把女儿递给来人。但她又把女儿抱了回来。女儿喑哑地抽泣着。“啊呀,阿英咯,勿送人,女儿早早饿死咯。”堂嫂提醒道。阿英已心力交瘁。她在心里说:“阿山,侬勿要怪阿拉。阿拉勿能看女儿饿死……女儿哦,姆妈细罪人咯。对勿起,对勿起哦……”

天上下起了大雨。女儿突然睁开双眼,深深地盯着姆妈。阿英再也忍不住,嚎啕痛哭。雨声和着阿英的哭声,催人泪下。来人也掩面流泪。阿英突然跪下:“求求侬,阿拉拜托侬格……”来人急忙郑重地接过孩子,然后深深鞠一躬。堂嫂拿起地上的米袋递给阿英,阿英坚辞不要。堂嫂只好把米放到了老虎灶上。

阿英追出门,给来人撑起伞。回头,阿华和阿平跟在自己身后。“妹妹-”阿平的呼喊凄厉深远。来人抱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隐到了雨中。

阿山半夜惊醒了。他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女儿要吸吮他的**,却怎么也吸不出奶。最后,女儿从他乳中吸出的是血。他痛得把女儿扔到地上。女儿却站起来向自己走来。“女儿!”阿山感到很恐惧。“爸-爸!”女儿说话了。阿山刚要抱女儿,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只野狗,叨走了女儿。

“女儿--”阿山疯狂去追。前面是一处森林。“女儿!”阿山突见女儿被悬挂在一棵树上。他不知哪来的神力,跃起去救女儿。就在他刚刚摸着女儿的手时。女儿突然不见了!草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滴。远处,是野兽的嚎叫......

阿山痛苦地捶打自己。

陌生人抱女儿回家。这是一处老城厢石库门房子,但仍能看出它曾经的繁华。女人迎出来,爱怜地抱起女孩:“淋湿勒咯?快回屋里厢,吃杯热茶。呦,介小囡蛮漂亮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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