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气爽，月华皎洁。
夜晚的长安城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下，显得格外祥和静谧。
隔着纱帘，宋莺莺静静观察着周围的人们，帘幕外觥筹交错，和乐融融，恍然不知半年之后他们会迎来什么样的悲惨结局。
“夫人，您累了吗？”
桐枝看她脸色不太好，轻声问道。
宋莺莺摇摇头。
她只是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庞，心头忍不住觉得感伤而已。
以往的她有过怨天尤人的时候，她有欢喜的人，也有恨的人，可世事看透，那些恨的人也都不是那么可恨了。
丝竹声缓缓响起，穿着清凉的舞姬鱼贯而入，她们扭动着杨柳般的腰肢，织就了一场绮丽香艳的画面。
今日是妙姬的生辰宴，她自然是最受瞩目的那个人。
众人们按往年旧例向妙姬依次献了礼物，说了些顺遂安康些的吉祥话。而妙姬则懒散地靠在白虎皮铺着的罗汉床上，让人把礼物都收了起来，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样子。
赵归珏最是宠爱她，看到她模样，便问，“怎么了，妙姬？这些礼物都不喜欢？”
“每年都是这些，闷都闷死了。”
妙姬将一串莹润剔透的碧玉珠串随手一丢，道，“都没什么新奇的。”
“年年如此，本宫也倦了。”
赵归珏看着舞姬们柔曼的身姿，同样提不起来兴致。
听到这话，妙姬直起身子，她的视线玩味地落在角落处的薄纱上，道，“殿下，你就不想听点新鲜的曲子么？”
“什么新鲜曲子？”
“听闻宋娘子是江南人，唱得一口吴侬软语呢。”妙姬勾了勾唇。
“她？”
赵归珏有些惊讶。
他的记忆停留在宋莺莺新婚夜粗笨的举动上，还不知道她会唱曲儿。
赵归珏来了兴致，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殿下难道还要问我们女儿家的闺阁事儿吗？”
妙姬却不答，她抬了抬下颌，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
可赵归珏就吃她这一套，无奈又宠溺。
他伸手唤来身旁的侍从，侍从应声而去。
丝竹声催人欲睡。
宋莺莺吃了几块桂花米糕，勉强填了肚子后就支着下巴，等着宴席结束。
桐枝忽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夫人，太子唤您过去。”她的神情似有难言之隐。
宋莺莺蹙了下眉。
她下意识觉得不是好事儿。可太子叫了，她不得不去。
桐枝为她戴上青纱遮面的斗笠，担忧道，“夫人，要不奴婢陪您去吧。”
“殿下只叫了我，你还是莫去了。”
宋莺莺叮嘱道，“你留意着狄将军和阿纨姐姐，别让他们哪一个人提前走了。”
“是。”
宋莺莺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如一朵晨露中摇曳的晚荷，走近了，便提起裙裾盈盈下拜。
“妾身见过殿下、妙姬夫人。”
赵归珏一句“起来吧”没说出口，被妙姬轻轻碰了碰。
妙姬美眸微眯，打量着底下跪着的宋莺莺。
“妹妹，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她说得轻声细语，语气温柔，可宋莺莺听着却觉得有股寒气。
宋莺莺微微仰起了头。
借着月光，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上嵌着点漆般的双眸，肤白唇红，整个人似乎都渡上了一层温和柔美的光晕。
确实是个风姿卓约的美人。
妙姬冷冷想到，她是模样不错，也有些本领，可她不该生了龌龊心思去勾搭主子。
“听闻妹妹以前在姑苏的时候是采荷女？你们船上可是有不少船歌？”
妙姬依旧没让她站起来。
此话一出，宋莺莺的眸光冷下来，她知道妙姬定是从她的嫡姐宋晗那里听到的。
除了宋晗，还有谁会对她们家的前尘往事了解得那么清楚呢？
宋家是官宦人家，宋莺莺的父亲宋进年少为官，风流多情，早早就定了幽州富绅之女钱氏为正妻，没几年，便纳了三房姬妾。
宋莺莺的生母沈如眉却不在这三房之中。
用大夫人钱氏的话来说，宋莺是沈如眉偷着生下的。
彼时，沈如眉是京中最负盛名的戏班子里的名角，水袖一招，五陵少年千金一掷，争送缠头。
宋进入京述职，偶然和同僚前去赏戏，两人初遇，惊为天人。
宋莺莺听过府里的粗使婆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娘当年是如何美貌，硬是勾得老爷不顾宗族反对也要迎她进门，大夫人因这事连着哭了好些天。
后来，若不是出了老爷触怒龙颜被贬的那档子事，她娘估计早就进了府。
可宋莺莺只知道，在她十四岁之前，从未见过她爹。
她跟着沈如眉在戏班子长大，沈如眉因生她倒了嗓子，状态大不如前。
戏班子不养闲人，她娘俩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为了补贴家用，宋莺莺从小就在水上长大，采莲蓬卖荷花，或者跟着渔民们网鱼来卖，宋莺莺什么都做过。
但再怎么难，当时也不觉得苦。
沈如眉总是把好的留给她，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
宋莺莺这辈子受过的打骂，是在进了宋府之后一并挨的。
沈如眉染上时疫病故了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抬着风光的绣轿来接她。
戏班子的蒲桃姐姐说，她是要当小姐享福去的，宋大人官拜大理寺少卿，家里吃穿是短不了她的。
宋莺莺也确实过了一段正经小姐的生活，在他爹宋进没死之前。
可好景不长，她被接回去没半年，宋进便死了。
大夫人说是她带来的晦气，一年内连着克死双亲，把她从原先的闺阁赶到了窄小幽暗的冷宅里。
人一落魄，谁都瞧不起，连房里的丫鬟都常年见不着人。一个庶出的小姐，半夜里常常饿得偷去厨房找冷馒头吃。
前世的宋莺莺对自己的过往总是难以启齿的，在这太子府里，要么攀比恩宠，要么攀比母家出身。
宋莺莺是这群人中出身最低贱的，所以总是被人拿出身来揶揄。
宋莺莺本是很爱笑的，可进了这太子府后，她却很少再笑过。
妙姬以为提起这事儿会让宋莺莺难堪，她期待着从宋莺莺脸上看到诸如难堪、羞耻、惊惶之类的神色。
可惜的是，她想看到的都没有。
宋莺莺看向她，声音平静，道，“回夫人，妾身是做过采荷女。”
“……”
妙姬没想到她这么泰然自若，缓缓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轻哼一声，转而笑得灿烂，说道，“既然如此，那妹妹不妨就为我唱一曲采莲歌助兴吧？听闻妹妹的歌喉犹如天籁，这良辰美景，不唱一首可太可惜了。”
此话一出，席间的人都静了静。
有不少人朝宋莺莺投来同情的目光，柳纨素抿着唇，就要站起来，却被自家婢女兰秋死死拉住。
妙姬是东宫最得宠的姬妾，她的背后是太子，太子殿下都没说话，焉有其他人置喙的道理？
众人不知，这宋莺莺到底是怎么得罪了妙姬，素来与人为善的妙姬怎么会存心让她当众出丑吗？
且不说这位观雾轩的宋娘子唱得好不好，就算是好，她也是太子的姬妾。
妙姬要她当众唱曲儿，这不就是纯粹把她当做戏子取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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